衡你/君为沧海浪/一发完

补档





 

1、 

 

雄鹰矫健,是飞在崇山峻岭上的。

 

“公主,您又在想什么呢?”边上宫女替你将弄乱的棋局,道:“皇后娘娘送来的那些画像,您可有中意的?”

 

你随手拨弄着窗边的穗子,百无聊赖道:“也不知道画师的眼睛是有什么毛病,我瞧着一个个都长得差不多。再说了,看了也是白看。”

 

你是当今圣上最受宠的小女儿,封号长安,母亲曾是倾国倾城有着专房之宠的贵妃,却在生你后缠绵病榻,终究是没捱过你三岁那年的寒冬。据说你那短命的娘亲,死前对圣上唯一的托付就是你。因而你从小到大,圣上对你几乎是百依百顺。

 

独独在婚事上,却又由不得你做主。

 

将公主或郡主许配给重臣之子,是本朝向来规矩,以示皇恩浩荡。

 

皇后存心要你选上个心仪的,最好还要和圣上大闹一场,好叫她的女儿从中渔利,你才不傻呢,把那些画像全部堆到角落里。

 

可是当真没有心仪之人吗?你也曾幻想过未来夫婿,如何丰神俊朗,如何温柔妥帖,到底脱不开小姑娘的心思。

 

 

 

没过几日,你身边的大宫女丹竹就和你有鼻子有眼地学嘴:“听说,圣上的意思,是要将您许给齐大人的独子,齐衡呢!”

 

“我知道我知道,听说齐公子在金銮殿上夺得榜首,是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呢。”秋眉也在边上兴冲冲道:“听说年方十八,真是个大好儿郎呀!”

 

“谁让你们俩关心这个了!紧要的是他人如何啊!”

 

“这……奴婢们久居深宫,哪里能知道这么多啊……”

 

圣上的谕旨当天就下来了,他慈父般握住你的手,道:“齐家孩子是个好孩子,父皇将你许给他,必是一桩大好姻缘。”

 

你低眉轻笑,心里却想的是另一回事儿,大皇姐和二皇姐整日和驸马们闹得不可开交,可真是父皇您指派的大好姻缘啊。

 

   

对这位齐家公子,你是一点希望都没抱。唯一一点期望是对方是个明白人,让你俩平平安安做一辈子明面上相敬如宾的夫妻,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。爱?皇室贵胄间的婚姻,爱是最不紧要的东西。

 

金榜题名,那位齐家公子自然也要来这么一趟一朝看尽长安花的游街。你在城墙上远远地瞧了一眼,只能瞧见个豆大的身影,一路被女孩子们掷了满身的鲜花手帕。如此,想必是个俊俏的吧?你想。万一长得不好看,你可不愿意和他同床共枕的。

 

你宫中日日来来往往的人,每个嘴里都赞一声好姻缘,每个都替你忙前忙后,这一场婚姻看起来每个人都满意极了,却独独没人想问问两个主角愿不愿意。你叹了口气,不愿意又如何?愿意又如何?事已成定局,来年开春,你就是齐家妇,世上又要多一双怨偶。

 

到底是命不由己,身不由己。那位齐家公子,想必也和你一般。也是,任谁平白被塞了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进屋子里能开心的起来呢?你既可怜自己,也可怜他。明明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,又是状元登科,说不定还有个爱慕已久的小娘子,一纸婚书,他只能屈从。

 

      

 

日子在胡思乱想里过得格外的快。仿佛一转眼里,御花园的枫叶红了又落,屋檐上雪积起来了又融,宫里刚刚过完新年,人人都还有些倦怠的时候,就到了你的婚期。

 

三月里来连绵不绝的雨,淅淅沥沥下得你心烦意乱,却在你婚期的前两日就开始放晴。碧空如洗,旭日东升,一场悲剧似的婚事,老天爷竟然如此给面子。你像个任人摆弄的玩偶,由着他们给你更衣、上妆,心中无悲无喜,只是从在皇宫做摆设变成到公主府做摆设罢了,能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。

 

宾客们在前院热闹的欢笑声竟隐隐地传到后院来,你手中握着一柄玉如意,已经有了些温度,手心微微濡湿的汗——到底还是紧张的,怎么说,也是你一生的托付啊。

 

你坐在里面想象外头该是如何热闹,定然是觥筹交错、宾主尽欢,大家说着言不由衷的祝贺,心里大约在想这场政治婚姻后,朝堂上局势又该如何变化。影影绰绰的红色纱帐下,也许今日的新郎也不会察觉到你的泪,在屋外早生贵子的哄闹声里揭开你的盖头,心不甘情不愿的两人,一出好戏。

 

 

 

等到真到了那一刻,你反而不紧张了。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,一干闲杂人等俱已退下,你轻舒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等会儿瞧上去镇定自若些。

 

龙凤烛的灯油炸了一声,他掀开那方锦帕。昏黄烛火里你第一眼看到他,原来是这样一个俊朗的小公子,一瞬间竟然忘了言语。

 

他像是不好意思地别开脸去,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方素帕递给你,道:“殿下,您……”你知道他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是“擦擦您脸上的泪吧”,但你却哭得更厉害了。

 

“殿下千金之躯,下嫁微臣,的确是委屈殿下了……”他轻声道:“在下以后绝不会干涉殿下,亦不会强求殿下……”

 

“殿下,别哭了吧。”

 

他有些手足无措,见你不动手,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自处似的。“若是殿下不愿意,微臣这就退下了……微臣替您喊一声侍女吧?”

 

眼看你俩的新婚之夜就要闹得不成样子,你一把拿过素帕,道:“无事,你就在这儿歇下吧。别去喊人了,明早还要向你的父亲母亲请安,早些安置吧。”说着,你自到屏风后去换了寝衣,拆了发钗,用角落里的清水草草洗了洗脸,在床里侧躺下了。

 

你佯装睡下,耳朵却没闲着。过了好一会儿,身后才窸窸窣窣地有了动静,又仿佛是花了好大功夫下决心似的,他掀开被子,小心翼翼地睡了床外侧的一点边边。

 

三月里还是倒春寒的天,屋子里烧着地龙也还是冷的,这个人真是个书呆子,也不怕睡到半夜冻着、掉下床去么?

 

你倒是有心想叫他睡进来些,谁知道他竟比你还要紧张似的,你略有一点动静,就感到他紧绷地一动不敢动,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,倒像是怕你对他怎么样,叫你平白一肚子气。也懒得管他着不着凉了,反正你不想着凉,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睡着了。

 

 

 

第二天早上你觉得今日的床怎么忽然变小了,枕头也跑身侧去了,一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抱着自己的便宜夫君齐衡撒不开手,而他正一脸紧张地躺着一动也不敢动。

 

真是夭寿了,你只觉得头疼,立马把手放开,下意识还推了他一把。所幸他这会儿不是在床边上,要不然得被你一把推下床。

 

“你……我、本宫不是有意的!平日里这拔步床只有我一个人睡……”你险些语无伦次、找不着东南西北,又觉得自己这样说话对他实在太过冒犯了些,他一个大好男儿,无故被你吃了一晚上豆腐,也不知道是谁更亏一些。但是只有别人向你求饶道歉的,你能解释一句,已经是你的极限了,只好故作淡定,道:“咳,咱们都赶紧起吧,丹竹!”

 

一众侍女安静地捧着洗漱用具进来,全是你的陪嫁,他难免看上去束手束脚。丹竹笑道:“殿下今日起得这样早,想来是有些认生的缘故。”又支使个手脚灵快的婢子去服侍齐衡。

 

“今日不必太隆重了,”你拿走丹竹手里那支凤钗,“我虽是公主,但也是做儿媳的,简单些就好了。”虽然和齐衡没有夫妻之实,但他昨晚到底循规蹈矩,对你也诚恳,你不好落他面子,新婚第一天就让他脸上过不去。

 

两人洗漱完毕,你和他并肩走在府中石板路上,你低声道:“在父亲母亲前,你别叫我殿下了,不知道的以为我多爱摆谱呢。”

 

“那微臣……”

 

“也别叫自己微臣了,你啊我啊的就行,咱们约法三章,你父母我自然尽力孝顺,不找麻烦,圣上那里你也要应付好,别给我找麻烦。”

 

“这样吧,我叫你阿衡,你叫我长安即可。”眼看走到正院前,你脸上扬起笑容,主动挽上他的手,和他状似亲热地跨进门。

 

请安过后,齐国公和夫人都给了你厚厚的礼。闲坐茶话,说到仕途之事,齐国公夫人试探你的口风。

 



“雄鹰矫健,是飞在崇山峻岭上的,”你把手中茶盏放下,“母亲又何须担心呢?”

 

       

 

 

 

2、

 

三朝回门,你和他一起坐在轿子里,相顾无言,他也有些局促。你每每看到他这样子总是烦的不行,好像你是什么吃人的老虎似的。晚上同床他也只靠着床边睡,活像你要对他怎么样。你明明什么都没干,在他那里已经像是十恶不赦的杀人犯了一样。

 

“喂,你干什么老躲着我啊?本宫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,还能对你怎么着?”你有点烦躁地戳戳他肩,“演戏也要你配合我才行,我一头热地贴着你算怎么回事儿?”

 

“微臣,不是,我是怕冲撞了殿下。”他还是那副样子,都不正视你,礼貌地盯着你身侧虚空,换做是你未婚见到这样彬彬有礼的世家公子,说不定真就心动了。可惜这会儿他是你夫君,只能让你觉得心里窝火。

 

“……随便你吧,你爱咋样咋样。”你泄气、无奈。你靠在软枕上自己给自己生闷气,却听见车轱辘声里他轻声喊着“长安”。

 

一下子你就乐了,偷偷瞥他。他一本正经地自己跟自己练习喊你名字,以为你不知道的样子真是有趣极了。他略略皱着眉,好像自己念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圣人之言似的。不像个人情世故堆里长大的世家子弟,倒像是个十几岁的纯情小男孩。

 

“齐衡,”你突然喊他名字把他吓了一跳,“你娘亲,以前是不是从来没给你安排过漂亮的小丫头。”

 

他脸一下子就红了,半晌才“嗯”了一声,又道:“殿下,可能是和我讲过话最多的女孩子了。”

 

“你有娘亲管你,我却连娘亲也没有。”你有点羡慕,道:“从小到大,都是嬷嬷们管我,皇后管我,贤妃管我,她们都只是拿些宫规教条来管我罢了,从来没人是为了我好。”

 

“殿下……长安,为人父母者,其心大抵都相似,贵妃娘娘虽已仙逝,但娘娘对你的舐犊之情却永远不会消逝,也不会更改。圣上对您厚爱有加,想必对您也是极为珍爱的。”

 

你忽然笑了。

 

“没想到你平时看上去像个书呆子,讲起别的来,倒是一套一套的嘛。”

 

不知道是不是那番话拉近了你们的距离,在圣上面前,他和你含笑相对的时候,你竟然有一瞬间恍惚,觉得这一切装出来的恩爱都是真的。看着那一笑,你的心里像是忽然开满了漫山遍野的春花似的,突然也觉得,也许父皇这一次还是瞎猫撞到了死耗子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

 

 

 

“殿下,驸马爷差人来问,今日您是在哪里歇息?可要他过府?”丹竹打着帘子进来问道。

 

“他这两日刚进翰林院,想必忙碌,就不要他劳动车驾了,还是我去齐国公府吧。”其实你们俩到现在还是对顶着虚名的夫妻,只是这些日子两个人仿佛默契似的不提分房而睡的事。也不是因为旁的什么,只是齐衡见识广博,你们俩每日睡前聊聊书里书外的事儿,倒也很是愉快有趣,虽然不见得能做对恩爱鸳鸯,但知交好友也许还可以试一试。

 

梳洗罢,西窗下,风摇翠竹。你和他对弈,眼见你又要输了,这已经是今晚的第三盘了,你把棋盘一抹,黑白子混作一团,赖皮道:“不小心手滑,咱们就当它是个平局罢。”

 

齐衡无奈地笑,伸手去整理棋子,一派任你如何耍赖,我自巍然不动的淡定。

 

“齐衡啊齐衡,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?活脱脱都要平和成个菩萨了。”

 

“……我让着些你,是理所当然的,”他顿了顿,又道,“不过是一盘棋,有什么好值得气的?”

 

“你是不知道,这世上总有些人,输了就不痛快。”你漫不经心道,又伸出手去帮他收拾棋子。

 

他也不说话了。你偷偷抬头看着灯光下他的侧脸,他的眼睫这样的好看,像把小扇子似的,密密地在眼下投出一道影,像是扑扇在你心上,心里微微地痒。

 

灯芯啪啦一声,你手持剪刀去修剪,他在你身后道:“窗下翦灯花,真像是一幅画。”

 

“你枉为才子,拿这样的词来比我。窗下翦灯花,今日眉深浅,留得镜中看,蹙破春山远。如何也是不美满的,你竟指着我做怨妇不成?”你嗔道。

 

他向你抱拳讨饶,冲你拜道:“是我唐突了,那不知依长安看,该是如何?”

 

“依我看,不若‘花影烛光相动荡,抱持春色入金觞’一句,只可惜你这院里只栽了几根翠竹,不是月夜一点红梅,更有意趣些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

不知不觉,他的这处小院落里已经摆满你的东西了,书桌上备着你爱用的四尺丹、一支紫毫精竹小楷,书架上摆着你爱看的游记,里间小榻上搁着你的湘绣软枕,拔步床上如今也挨着摆着两只枕头,绣着几丛兰花的是你的,齐衡的那只本是绣着几根竹子,被你自作主张拿来练手在边上绣了一个并不好看的衡玑,好在他一向对你脾气很好,也不见生气。

 

这日是初一,照例,你要回去给皇后请个安,几位姊妹在宫中碰个头,聚一聚。你一向不高兴和她们坐那儿瞎扯,每次都是去的最晚,走的最早。谁知道今天一去,就看见大皇姐一脸得色,二皇姐则是一脸不屑。你坐下听了会儿,才明白过来。原来是大皇姐有喜了。也难怪,二皇姐还早一年比大皇姐成婚,却一直不见动静,她俩又是向来不对盘。

 

你懒得掺和她俩的事,回家后拿来当件小事同齐衡说着玩。

 

你俩正在廊下喝酒晒月亮,他忽然说:“你有没有想过,将来自己也会有个孩子?”

 

你沉吟片刻,道:“没想过,也不想要。生个孩子出来,还是命不由己的,不如不生。”

 

齐衡却没接你这句话,对着月亮道:“我特别想要一个女儿,我想,如果我有一个女儿,一定会宠她爱她,她就算是要天上的月亮,我都会摘下来给她。”

 

他转过头来看你,如水的眼神里含情。

 

你退了一步道:“齐衡,我虽然是你的妻子,但我不会拦着你找别人替你齐家传宗接代,只是也要等到一年后吧,别弄得我面子上难看。”

 

“可是我不想要别人。”

 

“你醉了。丹竹!来扶驸马爷一把!”丹竹匆匆忙忙从屋子里走出来扶他,却被他一把挣开。一时间他像是酒醒了似的,眉眼间一点绵软的情意都没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

 

那天晚上你们不欢而散,齐衡当夜宿在了书房,你第二天一早就回了公主府,两个人就此当对方不存在一样,你每日读书焚香弹琴,和几位皇姐到郊外骑射打猎,他则早出晚归、披星戴月地在翰林院忙他的公事。二皇姐问你怎么了,你正搭弓要射一只兔子,回过头咧嘴一笑道:“我对他已经腻了。”

 

二皇姐一把拉住你,道:“小五,你可别糊涂!你这门婚事是父皇为了拢住齐国公,以示亲厚而定下的,你岂能给齐衡难堪?”

 

你这个二皇姐,和你一样,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。只不过二皇姐在风里雨里斗出了一股坚韧不屈的劲儿,比你要强得多,从前没出嫁就天天呛大皇姐,嫁了人也不让别人高过她一头。大约是见你日益装乖卖巧,她对你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情绪。

 

她这一拉,把你的箭扯歪了,失了准头,那只兔子惊了一惊,拔腿就跑得没影了。你无奈地收弓,道:“我哪里给他难堪了,我对他已经是好言好语说尽,明说了我不会断他齐家香火,都让他纳妾了,他自己着恼起来,还能怪我么?”

 

“你失心疯了?”你这么一说没能劝慰她,反而让她更气了,“你自己无所出,倒想着让家里多几个妾生的孩子,换谁谁不气啊?”

 

你有些怅然,道:“他本来就不愿意娶我,我也不愿意嫁给他,两个人被硬凑到一起,有什么意思呢?”

 

“天底下真正美满的姻缘能有多少?齐衡性子好,人品相貌全是数一数二没得挑的,你在宫里活了这么些年,还念着情啊爱啊的,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。”

 

“又倘若我生了个孩子就死了,齐衡再给他娶了个后娘……”

 

“呸呸呸,越说越没边了,这么好的日子说些不吉利的话,一会儿又说他不爱你,一会儿又说他要讨个二夫人的,我看你啊,你是对他动了心吧。”二皇姐给你一个我懂的眼神,你只觉得百口莫辩。

 

谁能对那么个书呆子动心啊,你又不是傻子。

 

二皇姐一番话弄得你心烦意乱,踏春郊游的兴致全没了,草草了场就打道回府。盛春里,一行丽人带着锥帽在朱雀街上纵马而过,平时总让你心情舒畅,今日像是撒气似的,到了公主府门口险些停不住马,从马上翻身而下时差点脚一软没站住。

 

之所以说是差点,是因为一个浅淡竹香的怀抱把你抱住了。

 

 

 



3、

 

你整个人被裹在锥帽里被他抱起,你想象了一下觉得自己像是个蛹,怪好笑的。

 

“你知不知道那样多危险?你还有心思笑!”齐衡生气了。你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疾言厉色的样子,就连半月前你们不欢而散那天,他也只是抿紧了唇不说话。

 

“只是没站稳罢了,你凶什么……”你还没被别人这样训过,小声反驳了一句,又道,“再说了,我也没求着你来扶我。”

 

齐衡脸色难看的不行,你怀疑要不是他修养良好,换了别人估计是要被你气得跳脚骂娘。正想着说点什么服个软,他面无表情道:“这半个月你出去游猎纵马不下七八次,公主府门口的地都快被马蹄铁踏碎了,殿下以后纵马时还是小心为上,微臣不想年纪轻轻就做个鳏夫。”

 

瞬间你被气得说不出话来。丹竹看着你俩实在不像话,上前来和稀泥道:“驸马爷多日不来公主府,殿下烦闷才会如此,不如今日……”

 

不等丹竹说完,你俩同时反对。

 

“本宫连日心情愉快,好的很!”

 

“微臣公务繁忙,先告退了。”

 

你气呼呼地转身进公主府,齐衡也转身进国公府,两个人分道扬镳。丹竹在您身后苦口婆心,道:“殿下,您方才这么能这么说话呢?”

 

“我怎么了?你没听见他说的什么吗?他竟敢咒我!秋眉,给我备轿,我要进宫,本宫要跟他和离!”

 

“殿下,使不得啊,”丹竹一把拦住你,“殿下和驸马才成婚一月有余,驸马平日里对殿下也体贴有加,不过是年轻气盛的,您和驸马说了些气话,何至于要到和离的地步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

丹竹好说歹说,总算是把你给劝下了。但你们在大庭广众下闹那么一出,已经是人尽皆知了。第二日,齐国公夫人就到公主府来了。

 

“母亲快别行礼了,论长幼,我是您的小辈,怎么好受您的礼?”你扶起齐国公夫人,丹竹早已上好了茶,布置了点心瓜果。

 

“按理,公主和我儿之间的事,我这个做母亲的,不好置喙。衡儿昨日在公主府前,实在是说了大不敬的话,他年纪轻,不晓得口舌上的利害,殿下别放在心上。”

 

你挤出一个笑来。

 

“母亲说的是,其实我也有诸多不对的地方,不单单是他一个人的过错。”

 

齐国公夫人又说了些年轻时如何如何家长里短的话,又说趁着你们年轻该早些考虑子嗣的事儿。

 

咦,齐衡这厮倒够意思,竟没让他父母亲晓得你那日说的话。如此看来,倒也不是一无是处。

 

好容易应付了国公夫人,你头昏脑涨的,又还要出门赴二皇姐的约。

 

 

 

侍女将你引入一间茶室,却只有你一人,侍女恭敬道:“四殿下请稍后片刻,公主眼下有些旁的要紧事。”

 

你正暗自纳闷今天是怎么了,二皇姐能有什么要紧事,就听见移门隔壁传来二皇姐的声音。

 

“齐公子,今日冒昧请你前来,你可不要见怪。”

     

“二殿下客气了,齐衡不敢。”

 

“你也太拘谨了些,你既与长安结为夫妇,也该叫我一声二姐才是。”

 

“那齐衡冒犯了。”

 

“这些日子,听说你与长安闹了些不愉快?”

 

“是齐衡的过错。”

 

“你也不用替她顶罪。长安那个妮子看着不声不响,心里主意倒正,你也知道,她母妃去的早,不比我还有几年膝下承欢的光景。”二皇姐停了会儿,又道:“她只当你是被迫娶的她,我不知道你从前有什么心思,我只说一句,你若是心里没她,就不要去招她。她那样的脾气,只要你和她相安无事,你就是要把妾生的孩子记在她的名下,她也未尝不愿。 ”

 

“二公主这是何意?齐衡岂是那种不知进退好歹的人?我若是抱着这样的心思,我……”齐衡语气很急,你猜,他现在估计是脸都红了罢。

 

“好了好了,你也不必和我表忠心,那就表错人了,留着你的肺腑之言,回家里和真正该听的人说去。”二皇姐被逗笑了似的,后面那些你也没听进去。

 

“如何?这下你可放下心了?”齐衡走后,二皇姐推开门,倚着门框笑道。

 

“我知道,你对他是有意了,可只当他不中意你,娶你不过是为了皇命难违。你也不想想,换了旁人,对你无意,能这么忍你?我可听丹竹说了,你俩什么都还没发生啊,你还跟人家这个要求那个不许的。”二皇姐戳戳你的额头,道:“我今日可是为了你跟人家连敲带打,丑话都叫我说尽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

是夜,你以为本该是和齐衡尽释前嫌的,谁知道,齐衡却没从翰林院回来。八百里急报,在这个京城春和景明的月份里,苏北过早的倾盆大雨引得运河决堤,朝廷命右副都御史潘季岩为河道总督,巡抚南直隶,任命齐衡为巡按御史随行。

 

“丹竹,给我收拾随行简装,你和秋眉同我一道到苏北去。”一得知消息,你就吩咐丹竹,公主府的灯亮了彻夜,直到二更天,齐衡才从宫里回来。

 

他才从马车里出来,你就拦住他。

 

“我要和你一起去苏北。一等天亮,我的车驾会和你一起出发。”

 

他秀气的眉毛蹙在一起,显然不满意你这样自说自话。

 

“我是去赈灾的,不是去游江南的,你别胡闹。”

 

“天高皇帝远,万事多有不便,巡按御史做的什么里外得罪人的活,我还不知道么?南直隶的地方官都昧了心了,四五月里的雨就是再大,岂有这么容易就决堤的?我不管你是不是觉得我胡闹,我是去定了。”说罢你也没看他脸色,掉转身就回了公主府。

 

不等天亮,你就等在齐府的侧门口了。齐国公夫人依依不舍地一路送齐衡到门口,还在叮嘱着。你安慰了她几句,就翻身上马。

 

 

 

事急从权,你随身只带了一个小包袱,丹竹和秋眉不比你强,都在后头的马车上,周围有些官兵和公主府的护卫,潘季岩、齐衡和你则是一路纵马。沿途只在夜间在驿站稍事休息,天一亮就出发,七天间,就从繁花似锦的京城到了淮安府。

 

打从马上下来,你腿肚子晃得几乎走不了路。齐衡一把打横抱起你,你在他怀里略略挣了几下,被他抱得更紧了些。

 

“公主要是想在这里路都走不了,当众摔上一跤,大可以和微臣说一声,微臣这就放您下来。”明明嘴里说着尖酸刻薄的话,但是明明又在关心你。

 

他和从前不一样了。从前的齐衡,是柔软的,你多看一眼,都觉得会在他身上留个印子似的。现在的齐衡,是给自己穿了一身冰壳,对谁都能冰雪消融,唯独对你,又冷又硬。

 

 

 

淮安府知府早就知道消息,一路从城门开始欢迎,你把脸埋在齐衡怀里,只听得他冷淡地拒绝了知府的宴请,道:“一路奔波跋涉,殿下玉体不适,恐不能尽宴饮之愉。”

 

知府又急急忙忙巴结着,让你们一干人住进了他的府邸里。

 

你坐在黄花梨交椅上端详着屋内陈设,齐衡给你揉着小腿,隔着衣物都能感到他掌心的温热。你有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腿,却被他握紧了脚踝。

 

“疼也得忍着。”

 

“齐衡,我从前真是小瞧你了,我只当你这样的人,在官场上是吃不开的。”你低下头看他,纵使尘满面,他依旧是那样,芝兰玉树,淡定从容。

        

“……我以为你只能看到你想看到的东西。”

 

你们俩的谈话被一个小婢女打断。

 

“公主娘娘,齐大人,水备好了,请沐浴吧。”

 

你暗暗咬牙,不晓得丹竹和秋眉到哪里了,也不知道快点赶路。

        

换下行路简装,你穿上知府夫人给你准备的衣裳,不同于京城的鲜丽明艳,别有一番清新可人的滋味。

 

“我好看吗?”你提着裙子在他面前转圈。

 

他瞧你,终于露出连日来头一个笑,霎时间,冰消雪融。

 

“多大的人了,怎么和个小孩儿一样?”

 

“我只要你答我,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,谁要你扯别个了?”

 

“……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。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脸去。

        

潘季岩大人一作简单梳洗,便启程前往决堤的堤口去一看究竟,齐衡是做巡按御史来的,他的战场在这里。此时,敌不动我不动,只等慢慢熬的这些老狐狸慌了阵脚,待后头官兵来了再做打算。

 

       

 

        

你不喜欢知府家的婢女伺候,要一应人等没有吩咐不许进里屋和书房来,这两天倒是和齐衡朝夕相对,真正过了两天清闲日子。

 

“这两天倒是都放晴了,咱们叫人在院里布置两张椅子,一起坐着说说话,晒晒太阳好不好?”

 

“京城的女孩子们恨不得藏在屋子里不出去,生怕被日头晒黑,毁了肤若凝脂,你怎么不怕?”

 

你只笑笑不答话。

 

夜里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,他已然沉沉睡去,你偷偷拿手指描摹他眉眼。

 

“齐衡啊齐衡,你这样的玲珑心思,怎么会不懂深宫中的日子有多么难过?”

 

对一个曾经夺走了丈夫全部的注意力和喜爱的女人,哪个女子会有同情和怜悯?风光是明面上的,你不懂得惹事的时候,寒冬的天,伺候的人也敢拿冷水给你洗漱,夜里非得把炭盆挪到床边沿才能有点暖意,父皇抱着你说怎么这孩子不见胖?皇后温柔地一笑,这孩子身量高得快,所以不见胖呢。

 

曾经的爱是假的,山盟海誓是假的,说着我定不负你是假的,承诺照顾好唯一的不舍是假的。天子之言,尚且如此。

 

“齐衡,我只要你说你是真心。”一滴泪从你眼眶滑落,轻轻落在他眼睫。

 

 

 

 

4、

 

丹竹和秋眉到的时候,你正怂恿齐衡给你画眉。

 

“洞房昨夜停红烛,待晓堂前拜舅姑。妆罢低声问夫婿,画眉深浅入时无?”你道:“那日你一掀开盖头,是不是被我的丑态吓到了?”

 

“我当时在想……你的确是对这桩婚事心不甘情不愿,以至于一个人在洞房花烛夜哭得这么伤心。”他一手轻扶着你脑袋不让你乱动,另一手执眉笔给你画眉,因而说话特别的慢。

 

“你难道不是?”你反问他。

 

他缓缓道:“我当时想,虽然我从未见过她,但既然我已经娶了她,我这一生都会对她好好的。”

 

“呵,”你努力装作不在意,声音却发颤,“你可真是个书呆子死心眼,倘若你遇到个嚣张跋扈的,你还这么对她好么?”

 

没等齐衡回你,你自顾自说道:“今时今日,倘若你面前不是我,是别的什么长宁,安宁的,你也会像待我这样待她们。说白了,齐衡,其实你不过是可怜我罢了。”

 

正巧丹竹和秋眉进来向你请安,你急忙别过头去偷偷抹了一把泪。

 

齐衡手里还握着眉笔,面上有种茫然的慌张。

 

你想,他还是不懂。你不过是想听他说,你与他而言,是不同的,不要他起誓发愿,说对你如何好如何专一不改。你不屑那些苦苦只求一份真心的爱的傻子,可你心里最想要的就是别人的爱。

 

不是因为你是谁的女儿,不是因为你是什么公主,也不是因为你是谁的妻子,你要别人爱你、心里有你,哪怕飞蛾扑火似的真心爱过一瞬,那也够你为他豁出一切了。

 

可齐衡不懂。

 

丹竹和秋眉向你行礼,你叫她们快起来,去各自的屋子歇息着吧。一路舟车劳顿,她们俩想必也累的够呛,在外头不比在京城里,哪里都是平坦的康庄大道,就算是有轿子坐也不顶用。

 

齐衡在你身边轻咳一声,把手中的眉笔轻轻放在梳妆台上。

 

“我画好了,你看看,可还满意?”

 

你看镜中女子,眉色如望远山,清秀开朗。女子都想要一副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好相貌,你也不例外。他给你画眉,本是两人间的意趣,倒被那几句话搅得全变了意味。

 

“六一居士说,都缘自有离恨,故画作远山长。”

 

齐衡讷讷道:“我只觉得你画远山眉好看极了,你若是不喜欢,再画一个就是了。”

 

 

 

他对你这样的忽冷忽热手足无措,觉得迷惘。你心里也觉得难受极了,你不想这样折腾他,累他暗访查探之时还要顾及你。也许人都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吧,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偌大深宫活着也不见委屈,一旦有个人对你好了,你便希望他能对你更好一些,希望他能更懂你一些,希望他把你放在心尖尖上。往往自己都忘了,有个人肯对你好,已经是上天恩赐了。

 

 

 

于是你说:“不妨事,我很喜欢的。不过是瞎念句词罢了,你别放心上。”

 

 

 

 

他连日来在外头奔波,一日午后知府夫人情真意切地邀你一同去听戏,你本对这些咿咿呀呀的东西不甚感兴趣。但既然人家三番五次地来请了,也不能总端着架子,你既是身份尊贵的公主,也是御史夫人,官场上面,太太们总是往来得很密切。

 

大约是顾忌着你身份,只是几个官眷在座,并无旁的闲杂人等。戏里唱的你是什么都听不懂,喝了一个时辰茶水,倒是把淮安府内有名的道观佛寺都了如指掌了,什么求子的求姻缘的求平安的,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她们说不出来的。这地方说来也怪,眼见着天都暗了,怎么还不收场,倒弄得你坐着难受。

 

知府夫人又非说要你听一折顶好的戏,到掌灯时候,才收场。又邀你一起去吃席,说是淮安府最有名的大师傅做的。你自打小时候吃过苦头,一朝境遇改变,倒走向另一个极端,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。是故平时你吃什么都是由秋眉过手,何况这几日齐衡日日和你在一起用餐,你不欲和她搅缠。

 

她却说,待齐衡回来了自然少不得他那一份,请这位大师傅可花了不少功夫。话里话外,倒成了你不去就是瞧不起她了。她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不信的,但一时间也起了兴头,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。

 

在席上坐了片刻,丹竹就进来,附身在你耳畔道:“驸马爷身边的小厮说,偏厅里知府大人在待客。”

 

你哪里还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,当即就说自己乏了,要走了。知府夫人还想拦你,你脸色一沉,道:“本宫竟不知什么时候,夫人也能管着本宫了?”

 

一路怒气冲冲地从后院到了前厅,府中下人哪里敢拦你。你一把推开门,只见知府大人沉醉在温柔乡里都找不着北了,齐衡的身边也坐着两个美娇娘,一个搛菜一个倒酒,真是出息了。

 

见你进来,齐衡立马站起来,知府大人也被吓醒了三分酒意。

 

知府大人颤颤巍巍地就要给你行礼,你一挥手道:“知府大人还是免了的好,本宫不敢受你的礼。本宫才受了你几次礼啊,你就要把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往本宫的新婚夫君身边送。”

 

“眼下民生凋敝,河口还决着堤,多少百姓流离失所,多少田地荒了,你身为一府之长,不想着勤恳为民,倒在这里妄图贿赂巡按御史。本宫已查明你渎职在内十项重罪,来人,将知府大人看押起来。”官兵立马进来,将瞬间从云端跌落的知府大人像只死猪一样拖走。

 

厅内一应人等俱都退下了,那些戏子伶人你也命人看押起来稍后再审,齐衡和你两两相对地站在厅里。

 

“你倒是轻松快活了,恶人都让我来做。”你没好气地翻了他个白眼。

 

他站过来,很亲昵地两手扶着你肩,像是从背后半拥着你似的。

 

“的确是我占了大便宜,多谢长安了。”

 

你这才发现他身上的酒气,虽然看着还是清醒的,实则怕是吃醉了酒。

 

“丹竹!驸马吃醉了酒,你过来扶一把。”

 

齐衡却不依,一定要你来。你嫌他沉,奈何他这会儿就是个醉鬼,你能和他计较什么呢,只能一路要丹竹在边上帮扶着把他折腾回了院子。给他草草擦洗了一把,他又闹起来,一定要点红烛,你差点被闹恼了,想把人丢地上告诉他爱睡不睡,还是丹竹急急忙忙去找了红烛点上,他才肯睡。

 

“驸马爷喝醉了,倒像个小孩子。”丹竹帮你卸了钗环,打趣道。

 

齐衡今年满十八虚岁,其实满打满算,不过十六岁半,比你只大三四个月。

 

“殿下和齐公子这么不上不下的,算怎么一回事呢?夫妇和合,可不是一辈子同床异梦。”丹竹一边给你篦头,一边劝解道:“婢子今日说句大不敬的话,圣上岁数大了,其他几位公主都有兄弟,虽说国本未立,到底有个依靠。您也得为将来打算打算……”

 

“丹竹,我在他心里是他唯一的妻,也只是妻。”你看着镜中人,她也看着你。

 

摘取芙蓉花,莫摘芙蓉叶。将归问夫婿,颜色何如妾?

 

“有时候,我多希望自己是诗里的越女啊……”

 

 

 

丹竹伺候你梳洗完,便退下了。

 

红烛高照,你一躺下,齐衡就翻了个身,拥住你。他向来睡相很好,从来只有你扰他清梦,没有他折腾你的。正打算轻手轻脚地把他手挪开,谁知道他忽然睁开了眼。

 

昏黄烛火轻晃,面容如玉的少年一脸严肃。

 

“行也思卿,坐也思卿,梦也……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5、

 

然后齐衡立马给你热乎的心泼了一盆冷水——你再看他,他已经合上眼睡熟了,原来还在说醉话。这一夜齐衡是一夜好睡,你是一夜无眠。第二天早上顶着两个黑眼圈,看上去憔悴极了。

 

“都赖你,吃醉了酒就不得安生,害我昨天晚上照顾了你一夜。”你故意吓唬齐衡,指着自己的黑眼圈,道:“你瞧瞧我这眼睛,我还怎么出去见人?你说,你怎么赔我?”

 

齐衡当真以为是自己醉了闹你,脸上有点懊恼。

 

“你说要我怎么赔你?你想怎么样,就怎么样。”

 

你道:“我也吃醉一回,换你照顾我一晚上,咱们俩就扯平。”

 

 

 

这天晚上,你果然叫丹竹去寻了三十年陈的女儿红来。入了夜还是有些寒,便在书房里烧起一只小暖炉,将酒放在上面微微地温着。江南地方,多饮黄酒,比之京城,又是另一番风味。

 

聊到京城踏春的好去处,他道:“几位公主们惯爱四处游玩,怎么你从前从来也不曾露面?”

 

“阿衡啊,人一旦有了心,一旦把谁放在了眼里,若是上天眷顾,自然是天赐的良缘,可如果从来就知道由不得自己选,就不应该给自己念想。有了心,心就会疼,人就会患得患失,就会失望,就会痛苦。”

 

“我和你不一样。你虽然觉得我出身天家,自然是锦衣玉食,娇惯万分。内宫的门一关,就连天都是暗的。我羡慕你双亲俱在,那一日国公夫人拉着你的手不舍得你走的样子,我真是嫉妒。”

 

“我打从有记忆起,就没见过我母妃。皇后宫里的一年四季都是冷的,她讨厌我母妃,从来私底下不给我好脸色看。抄经罚跪是家常便饭,父皇来问,也不过小孩子顽劣就打发了。”

 

“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,说要一辈子对我好。”

 

你是醉了,对着酒盏说着胡话。

 

“你若是心里没我,又何必要来招我,咱们俩将两扇府门一关,也就互不相干了。偏偏你要三月里嘘寒问暖,叫我记得添衣,要问我下马的时候知不知道危险,在我走不动路的时候把我抱起来,齐衡,若是对妻子的本分,你可真是个好丈夫,还是,从来都是我低估你了?雄鹰矫健,果然志不在儿女私情……”

 

“我对你的心思,你竟不明白?”他夺下你手里的酒盏,“你对我若是有一句准话,我就是不当这个劳什子官又如何?哪怕一辈子只有驸马这个身份我也认了!可你今日状似回心转意,明日又冷若冰霜,我进一步是错,我退一步也是错。诚然这门亲事,是圣人一人决断。可婚后,我也觉得这许是桩好姻缘……”

 

“还是殿下嫌我齐国公门楣太低,另有高志,才故作姿态,还说这样一番话,若是如此,齐衡自会向圣人禀明,绝不害公主清誉受损,桩桩件件都是齐衡的过错。”

 

他这样厉声,你已在他面前哭得情难自抑。

 

“丹竹说的没错……我们俩……果然是同床异梦,只当对方是……心怀鬼胎。”

 

你只当他要拂袖而去了,谁知道他板着一张脸,拿了一方帕子给你擦脸上的泪,又下手忒重,像是要给你擦掉一层皮似的。

 

“疼!”你轻声嘟囔。

 

“那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疼?”他嘴上虽然这样说,到底还是放轻了动作。

 

 

 

 

这坛三十年的女儿红,虽然没有等到它原本的主人出嫁的那天,时隔十几年,兜兜转转,到底还是做了新婚燕尔、洞房花烛的贺酒。

 

 

 

第二日早上,你赖在被窝里不愿动弹,看他在镜前更衣正冠。

 

“齐衡,你比皇后娘娘还要坏。”你靠在枕上道。

 

“愿闻其详。”

 

“我被皇后娘娘的嬷嬷打,都没有这么疼。”

 

齐衡眼角一抽,道:“是我孟浪了。”

 

“咦,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的么?在床下装君子,到了……”

 

齐衡用自己堵上了你的嘴,连带着后面那些话也一并没了。

 

白日宣淫,真是罪过罪过。

 

 

 

 

六十多年后,权奸刘瑜一朝落狱,在庭审堂上大放厥词。

 

“何人敢审我?”

 

满朝文武,竟没有一人敢主动请缨。

 

大理寺卿无法,厚着一张老脸递了帖子,去拜见齐国公府那位老国公爷。

 

国公爷虽然已经年近八十,须发俱白,但人看着倒还精神奕奕,见他来了,还请他一起看王右军的字帖。

 

“当年长安长公主在时——也爱在京里收集这些字啊画啊的。”

 

老国公笑着摆摆手,道:“她哪里稀罕这个东西,她是为了叫我开心,把自己的体己银子拿出去换这些罢了。”

 

“是,长公主和世伯是出了名的神仙眷侣。”

 

“提这些个做什么,她也走了这几十年了,留我一个老头子,守着这样些死物,亏大了……”

 

大理寺卿捏捏手心的冷汗,道:“不瞒世伯,这一回来,是请您来主持一回公道的。”

 

老国公一听便沉下了脸,道:“我对着长安灵前起过誓,这一生都不会再踏入朝堂一步,贤侄还是请回吧。”

 

“世伯,长安长公主在时,最是心系百姓的一个人。小侄父亲曾同世伯和长公主一道南下治水,力赞长公主胆识过人,力擒贪官,倘若长公主还在世,想必也希望您去的。”

 

 

 

 

老国公最终还是答允了,他无力地朝大理寺卿摆摆手,好像一瞬间被抽走了脊梁骨似的。

 

 

 

 

大理寺少卿年纪尚轻,不知道其中原委,好奇地打听。大理寺卿悠悠地叹了口气,道:“你不知道,也难怪。老国公一生平和,唯独在长安长公主之死的事上,一辈子都没能释怀,甚至都不许旁人提。我年轻的时候,好几回为这差点闹出人命官司。”

 

“当年幼帝即位,朝中多有人不服,一时间都有异心。当时老国公已经位极人臣,先帝为了逼老国公写一份幼帝的罪己诏,竟以长安长公主和当时才四岁的小公爷的性命要挟,一边是忠君,一边是爱妻幼子,老国公如何取舍?到最后还是割袍断义,为了长公主写了那份能让他遗臭万年的罪己诏。谁知道……当时长公主身怀六甲,受了惊吓,早已经不行了……”

 

“新帝登基,齐国公府却是在办丧事,丧仪只许从简,老国公扶着棺,身后只跟着几个家仆,沿路哪个府敢帮?途径时撒点纸钱的已经算是给脸面了。当时老国公就发誓,此生不会再入朝堂。可怜当年老国公也不过二十多岁,一生未曾再娶,独自抚养小公爷长大……”

 

“那为何……这次一定要老国公出面呢?”

 

“只可叹造化弄人,都说情深不寿,老国公却活得比同辈人都要长久……这不,当今圣上都是老国公孙子辈的人了,也只有老国公身份地位够高啊……”

 

大理寺少卿有些遗憾似的往国公府方向望了望。

 

腊月里,国公府的红梅开的旺盛,都伸到墙外来了。

 

不知道流年里,是谁在浅吟低唱:

 

 

蜡烛花中月满窗。楚梅初试寿阳妆。麒麟为脯玉为浆。

花影烛光相动荡,抱持春色入金觞。鸭炉从冷醉魂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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